01
我在每天太阳落山时开始长跑,跑完五公里回家,通常天刚开始黑。截止昨日,跑了七周,但是nike的app还是迫不及待算头算尾说我已经连续跑了三个月,并且每天七点半都会自动跳出来,说:跑步时间到了,开始夜跑吗?
人工智能总是非常主动地与人交流,麻烦却不招人烦——因为它不是人类。
因为不是人类,所以毫无感情的觉得它的重复“不算恶意”只是“程序”,所以笨得可以理解。
除开它,还包括商场里的AI问路机器人,每当路过,都会热情地招呼你,来跟我说话吧,什么我都会回答你。
人间可能挺有趣的吧。
我陪家里长辈出门,她们说她们在商场跟不同的机器人说过话,不同的型号不同的名字她们都知道。但我不知道,也许也永远不会知道。首先我几乎不需要问路,其次也不会想跟一堆程序浪费时间。可是她们会,她们熟知各种机器人的昵称,好像就是老朋友。
我很诧异,也许是我们没时间陪她们说话所致。而同时间发生的,还有家里的外婆开始在各个时间段给孩子们打电话。
表姐在上庭的时候收到过七个外婆的未接来电。而我,在深夜十一点、早上七点电话还是免打扰的时候收到电话——在一切我以为她的作息早就该睡着的时候。
据说外婆已经开始记忆断断续续,对自己的孩子们有时候恶语相向,却给孙子辈们不断电话。
我跟表姐讨论,我们会不会都被阿兹海默影响,像外婆。表姐说她也会有很多事陆续不记得,哪怕她是个律师,她有一日差点忘了当天开庭。在那一刻我还挺难过的,我想起下午我做饭的时候想起新小说的一个切入点,我觉得太棒了我要的就是这个,但是做完饭我就忘掉那个“点”到底是什么。
以前我不会这样的。
这到底是某种凑巧还是某种基因作祟,我也分不清。但我却跟表姐说,那我们老了岂不是很多事都不记得,我们坐一起瞎聊,彼此不知道到底在讲什么话题。表姐说,是吧。我说,那麻将也打不了了吧,一家人吵上张牌是什么可以吵一天、吵到忘了我们在干嘛。但表姐说,没事,我们可以学日本人打麻将,打出来都按规律放好,那就没事了。
我想了下,觉得嗯,可行,至少我们几个还是可以打麻将的。不管记忆力是不是没有了。
事情就这样解决了。
02
但其实,我只是想随便写点跑步时的事的。
截止昨日跑了七周,体重回到了四年来最低,但是离我五年前还有点距离。
开始恢复夜跑,没那么大功利心。
每当雾霾,我几乎是不出门的。然而春天开始,傍晚的天总是让人蠢蠢欲动,我就在太阳落山时开始跑步。到六月二十八号,那天的日落时分是三个月来最晚一天,到二十九号又开始回弹——到这个时候,你意识到你跟地球、日照长短、经纬度在某个环节上终于产生了呼应。一个跑步的小事,忽然照应到了行星之间的某种力量,这就是我喜欢的世界的那部分。
有时候我一周跑三天,最少夜跑两天。这就够了。如果你看过一个bbc关于减肥的纪录片,你会知道,运动三十分钟后代谢的收益有四十八小时,所以隔天跑就可以了。我们毕竟还有那么多正事要做。
而我每次都跑五公里,最快的一次二十九分钟就跑完了,而后我就在想,什么时候我还能破自己的纪录?可惜后来就逐步变慢,也趋于稳定,在三十五分钟之内。
也就是说,每周三次三十五分钟,算上换衣下楼回来拉伸洗澡,每周三次一个半小时,从七点半日落到晚上九点我回到电脑前开始写东西,不知不觉就七周了,不知不觉就瘦了。
而这件事,比起我之前忙了一半被停掉的项目,显得实在、可触可收得多了。
人间真奇怪。
跑步时我遇到过很多迎面而来的跑步人,很少遇到重复的。我遇到男男女女一起边聊边跑,但以我的经验,跑步的调息那么重要,是完全不可能聊天、也最好不要参考别人的节奏的。
所以我只相信孤单的夜跑者是真实的。
我遇到过路上跑出来故意骂骂咧咧吓我的老头子,因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我并没有反应过来。但事后我一边跑一边生气,为什么没有当时给他一拳。——我才不允许这种肆意“小恶”的老无赖。
但我遇到的最多的是云和夕阳。今年的北京的天真好看,好些天云清爽得能在黑暗里白成一道光。过分白的云,加上悠远黑蓝色的傍晚,空气中降过水的湿润气息,让我想起某一年的伊豆来。
(边跑边收集夕阳)
03
我跑着跑着,时常想出去旅行。想再去伊豆,去修善寺。然而自己查过路径,才发现几乎没有直达的线路,无论大巴还是JR。而那年我跟小四、落落他们去伊豆,是接待大巴将我们送往山梨县云雾缭绕的树木间。
修善寺真美。竹林、鸟居寺庙、溪流、红色的拱桥,古老的小房屋,温泉旅店的枯山水。一切日本的标志性画面都在那里了。
而我也是在修善寺第一次见到石蒜,也就是彼岸花。就在那座红色的拱桥边。
当时哪里知道这地方再去一次会那么麻烦,以为凡是能抵达,必然会再来临。
但是人间事,原来真有那么多恰巧,而后如果没有时间深入慢寻,或者能搞定日本麻烦的驾照,都不知道怎么再去看一眼那片能够寄居着精怪和仙灵的竹林。
04
所以人间又还是很不便捷的。五六年过去了,旅行团的路线覆盖了东京和大阪,但网络上关于修善寺的信息依然少之又少。甚至于,都不够服务为本的日本人开发出一条专门的JR或者快捷公交给游人。
当年我们在那里,遇到过一个游艺店的老妇人。我也记不清,是落落还是小立写过那个场景——她的游艺店里都是老土过时的娃娃,她也有着上个世纪的质朴、真诚,她诚挚邀请我们试着玩一玩她店铺里的小玩意儿,好像这还是这个时代的孩子们会感到“新奇”的事物似的。
那时候我们逃也似的离开那家店,集体怀着七上八下的心,感觉到一种落伍的善良。可是善良怎么会落伍呢?也许直到今天,我才明白,那种落伍和远离尘嚣是捆绑在一起,和我无法抵达的原因,也是捆绑在一起的。
可人间不是乱七八糟回答问题的AI都有了吗?看吧,AI只能回答大多数人、很容易就能找到问题的答案。
AI在便捷上也许可以无上限的被使用,却永远无法把人类遗漏的美丽打捞出来,或者把人类精神里的灰尘覆盖的区域清理干净——因为它们很难确认,到底什么是灰,什么是遗忘,什么又是遗弃。
它们更难搞清楚,这三者之间也许会混合交织,被什么情绪启发,又毫无物理逻辑的转化质地。
如果世界将来依然靠搜索词条决定方向……不,世界是不可能被搜索词条决定方向的。
虽然,我曾经在工作时接到过那种大篇幅分析当下受欢迎的作品、题材以及细节到年龄与受欢迎桥段的联系,弹幕蜂拥桥段分析的文档。
但是我清晰的知道——分析与善后,完成不了探索者的前行。
这根本是不一样的事。
而人类对故事敏锐的喜爱,最深刻的拽紧,几乎都凿在“第一次”会面里,可“第一次”是不会形成可控数据的。
所以一边跑着步,我忽然觉得我对这个行业里普遍的捕风捉影心累极了。
心累,却又无法不沟通。
05
二零一九年真是前所未有糟糕的一年。而我跑来跑去最多的心得,是五公里约等于三点一英里,app里每英里响起一次提示,提示我跑到了一英里,于是这每天重复的奔跑,对我来说就是漫长的三个提示音。
有时候我八分钟就跑完了一英里,有时候是十分钟二十秒。但第一圈跑得那么快的时候,未必我最后五公里就能跑得比第一圈慢的时候快。
我永远也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岔气、累,然后停下来走上几步,乱了步伐。
而有的时候我就是想着点什么,不快不慢一直跑着,却比以往任何一次冲锋都更自然、更沉浸,以至于忘记了和以前的自己比较,却更快的听到了五公里完成的提示。
这是什么道理,又是什么规则?有时候气喘吁吁走在尽头,忽然意识到自己熬过了又一个重复的五公里,才知道低谷和困境都不是那么难的。
村上春树有一本《当我跑步时,我谈些什么》,以前我总想,这有什么好写的,不过是跑步而已。有人说,跑步涵盖着村上的哲学观点。但我认为,任何事都涵盖哲学意义,不止跑步。吃饭也可以,睡觉也可以。
但是一直跑下去,有一天让我想起以前潜水的感觉——世界安静、毫无声音,你的生存和前进全部依赖于你的呼吸(在奔跑时,均匀的呼吸有助你跑的更远。在水下,呼吸让你上升或者下沉。),你只能专注着你的脑子、眼下,撇除一切旁人的因素靠直觉感知环境(奔跑时周围的突发事件、水下接近的鱼群),处理危机。
冥想原来是去繁求简。而去繁求简呢,与科学世界里最爱叨念的“奥康姆剃刀”原理又是一回事。
原来关于跑步的遐思,可以写出很多来。但是我觉得这个世界有趣的部分,还是那些一点点身边小事,即与行星运转、宿命承载呼应的瞬间。
岁月流逝、周遭变幻,阿兹海默的可能。然后不确定的记忆,残缺的未来,还有原来很难抵达的过去。
它们好像什么也解决不了,但却又跟无数个当下息息相关。曾经被遗忘,无法被系统打捞,却又在我的清洗晾晒后,又好像能重新推动些什么。
在不灭的公转自转、时间流逝里,我可能学不好如何跑得更快些了。原来时间这么长,我只学会了坚持。
但幸好,“坚持”就让我看到了一些好世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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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失宾妮